回光熙医院也就十几分钟路程，梁时雨专注开车，不说话。
路上刮起了小股旋风，车流放缓。
顾璇靠在座椅上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但他至少知道一点，杨舟之所以愿意向自己低头，必定是梁时雨授意。也就是说，梁时雨创造了一个机会，让杨舟欠自己人情。
这也就可以解释，为什么昌平的别墅可以搁置开发，为什么自己没有卷包袱滚蛋。
原本以为她心宽，什么都不想。但现在有确凿的证据，许多事，她不愿意说，但心里有数。或许她有手术医生的习惯，重视团队力量，或许她不愿意欠自己人情。也许也有同情可怜的成分吧，她一定在想：顾璇这个空有漂亮脸蛋、没有行动力也没有意愿反抗不公的美丽废物，困于高塔，只能等人来救。
手机收来短信，是一条情报。
车子行驶到紫竹院公园附近，顾璇喊了停车。
时间不早不晚，公园里没什么人，天阴沉得不像话。
落叶随风打转，擦着人的脚踝贴地飞过。
顾璇穿着羊绒的薄薄大衣，剪裁修身、线条优雅的下摆在风里飞，米白细绒被灰尘追着。他只是拢了拢长发，顺在脖颈左侧，却没找到皮筋头绳，只能用手抓着。
两人信步而走，梁时雨主动说起出逃之后的内容。
她从火箭班逃走，却也没有能够就此摆脱命运束缚，成都教育局和北京方面都已经注意到了她，轮流来甘孜做思想工作，她再想做个牧区的流浪汉也不可能了。
“伟大的张思甜同志表示：对于浪费国家人力物力、辜负组织信任的懒惰坏分子，她坚决不会包庇纵容。但是，她的能力有限，一切听从国家和组织安排。”
于是，组织安排了常将军的爱人，北京人民医院覃教授。
按梁时雨的履历，她是在人民医院附中就读的，之后直博，然后工作，一直都在覃教授的手里。
顾璇有点惊讶，揽着梁时雨的胳膊：“怎么不是安排你家长来北京照顾你？”
才8岁的小孩，且是个女孩子，很需要家人陪伴，组织上也会格外考虑。
“你母亲是兽医，正常工作调动不是难事啊。那样你们就都有北京户口了。”
梁时雨没说话。
对了，她家里还有个奶奶！
她父亲是边防，有家不能回。想必当年的那个家里，所有事务都靠她母亲一个人支撑。固然是能带着奶奶来京，但是牧区的牛羊马匹谁来照料呢？总不可能一起带着。
于是，张思甜同志只能舍了一头，就当这个孩子是给国家生的了。
“你恨她吗？”顾璇拍拍她的肩膀：“有不痛快可以跟我说。”
梁时雨神情不是很自然，扯着他的手牵了两根手指头，一甩一甩地往前走。
“她是我妈，我恨她做啥子？阿爸常年不在家，我也常年不在家，但我们都是身上有任务，她想我们了也不敢说，偷偷流的眼泪也不敢让奶奶看见。旁人还有议论说她不像生过孩子的女人，天天像个小姑娘一样开心快活，其实……只有她自己晓得。”
顾璇一阵沉默。
是啊，母爱总是伟大的。
“那有空，我们回去看望阿姨，现在不像你以前那么忙了。”
梁时雨看着他的眼睛，真诚地给出回答。
“我没恨她，但我确实怨过她，我怨她不疼我。”
几年前，覃教授的独生子高考偷偷报了军校，覃教授又哭又闹，常将军和常哥哥都怪覃教授觉悟低。但那时梁时雨从旁看着，她是理解，并且很羡慕的。
哪怕，曾经张思甜女士有一点点表示不舍得，自己也不会越发坚定做个流浪汉。
“这是气话。”
顾璇想，如果张阿姨有任何的表示不舍，哪怕流一两滴眼泪，梁时雨也不会愿意留下她自己在牧区。
顾璇抬手揽住梁时雨的肩膀：“8岁之前你没上学，跟着阿姨在牧区做兽医，也是个小助手。你会那么多少数民族语言，是特意学的，你给阿姨做小小翻译，是不是？”
同样是成都派去支援的，红星小学的支教老师和同学们互相听不懂，而张思甜阿姨能够很好地开展工作，这里少不了梁时雨的帮助。
“你也不懂得撒娇，你哭一哭闹一闹，没准张阿姨就心软了。”顾璇说到这里，突然想到梁时雨给付成华当军师出的主意，原来是经验之谈。
“二十年的社会锤炼，你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：想要别人心软，
先要把自己的姿态放低。”
硬汉不好当，软骨头也很难做，这个顾璇有经验。
梁时雨有点不好意思，这次真的没犟嘴，低头抿嘴一笑，胯骨撞撞顾璇。
“不说这个了。”
不说这个，就得说最难的部分。
顾璇还没想好怎么切入主题，改口提起次重点。
“你是不是和杨舟谈了条件？你想帮我？”
“我的确需要帮你。”
这个答案，其实顾璇没想到，怎么你就“需要”帮我？你的人生任务卡池里有一张是“拯救顾璇”吗？还是你要报答我把你调回北京的……怎么讲，知遇之恩？搞笑呢吧？
“先回答我，为什么？”
“我见不得你受委屈。”梁时雨直愣愣瞪着他，眼睛亮亮的。
顾璇：……
“如果是我自找的呢？”
“你要犯贱别在我眼前。”
顾璇拧了拧眉头，不跟流氓一般见识。
有石块入水，“噗通”一声。公园广博喇叭滋滋啦啦响起来，管理员喊小朋友退后，不要太靠近湖边。
两人看着那小孩跑远了，才重新迈开步子。
“我从火箭班逃跑之前，得知杨舟思乡心情低落，主动去探望。我答应他，会帮他一起回家。于是我给他留了一张纸条，让他贴身保管，下一步计划等通知。”
这么说，那个枕头里被搜出纸条的小男孩就是杨舟！
印象中的杨舟总是信心满满，身为精神医学博士，对自己压迫感十足。就算找到了他控制自己的实物证据，也是没奈何。很难想象他当年无助可怜的样子，但更可以理解为什么他对梁时雨的成功出逃如此耿耿于怀。
他一直以来都太得意了，从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失败。但在二十年，失败就发生过，所以他怎么都要追问究竟，哪怕是付出根本不匹配的代价。
哪怕这答案真的很简单。
只是当时的杨舟确实做不到，正如人不可能想象出从没见过的东西。
“你曾背弃盟友，从8岁开始就踩着别人达到自己的目的。怎么活了二十多年，反倒越活越回去了？”
“他是不是盟友，要看他的表现。”梁时雨敢于坦诚，如果一个人只是一动不动等着自己来救，他不配做自己的盟友。而要不要救他，决定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。
“我又不喜欢他，我干嘛救他？”
“所以你救我，是因为喜欢我？”
“我什么时候救过你？”梁时雨一个磕巴都不打：“等真有那一天你就知道了。”
顾璇目光深深，听懂了这话，没看懂这人，又或者是她太容易懂了，让人不敢相信。
但她的神情确实没有缠绵爱恋的成分，坦荡的就像是在谈论一件好用的手术工具，一个漂亮的手办玩偶，坦荡的让人心动遐思都没有素材。
顾璇丢开手，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。
“什么喜欢不喜欢的，我随口一说，咱俩加起来60岁，总不能像幼稚园小孩子一样。”
梁时雨笑笑，一派天真自然，并不反驳。
其实认真想想，当年的梁时雨并没真的打算和火箭班的领导对着干，只是被关在一个地方太久了，已经超过了她的忍耐极限。学习没意思，同学也个个无趣，她自己总要要找点乐子。
“我当时想，如果能逃出去，也就说明火箭班没什么厉害的。如果逃不出去，下次可以尝试新办法，日子也就不那么无聊了嘛。”
谁能想到，一次就成功了。
顾璇简直无语。
一个仅有8岁的学生耍了所有的大人，确实说明火箭班的管理存在漏洞。常将军他们身为教官，肯定是要背处分的。
而杨舟，恰恰因为没有逃跑，留到了最后。有今日成就，和他在火箭班的经历分不开。而梁时雨虽然只想做个流浪汉，但命运不允许，也是无奈何。
这是否说明，人是不自由的？
梁时雨脚步略缓，歪歪头看天，笑得怡然自得。
“西医精神病学诊断抑郁症是遗传、生化和社会心理因素；中医说那是情志失调、气血不足；玄学解释，人有可能生在了一个糟糕的时辰；而西方玄学认为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人的磁场，需要月球引力疗愈心灵。唯物论和唯心论是矛盾关系，他们之间谁也说服不了谁，谁也不能有效证伪。我又为什么要听他们的？我的一生要靠别人的理论指导才能过得好吗？没有文献引用我就写不出论文来？”
理论也是人提出来的，是人就会犯错。计算量达到10亿级的梅根素数猜想，欧拉闭着眼睛口算得出了结果，后世的许多天才终其一生的研究也不过证明他对的。但谁能保证他恒久正确呢？
就算正确，适用于我吗？
所以说，理论是理论，实际是实际，世间万物需要辩证分析。
顾璇嗤之以鼻。
“有利于你就采信，不利于你就驳斥，你这是强盗逻辑。你总有理由为自己开脱。”
“道理不就是拿来用的工具吗？手术刀能割肿瘤，手术刀也能雕刻水仙，手术刀没意见，我也没意见。”
时机恰当也好，命运眷顾也罢，那是客观因素，跟我没关系。我只是一步一步走我自己的路，在每一个选择的路口，做出我喜欢的选择。
所以，今日我的处境，无论是旁人所说的自甘堕落也好，还是我认为的随心而为也罢，都无所谓。
“付成茵只有四岁，前几天急诊坠楼的薛晴才两岁，生命稍纵即逝，我只怕没有时间去做我想做的事，爱我想爱的人，其他不在考虑范围内。”
“你和杨舟……真的是不同的……”
梁时雨揽着顾璇的手臂，看着他的眼睛。
“在你心里我难道是个完美的天才吗？那你怎么会跟我阴阳怪气、大呼小叫？”
顾璇低头，碰碰她的额头，忽然一阵好笑又好气。
“你还挺有自知之明，你就是个麻烦。”
梁时雨皱了皱鼻子，很想呲牙咬他一口。
对，我是个麻烦，那还不是你自己愿意找我来的？
“说实话，从一开始我就是利用杨舟，我从来没想过帮他回家。他那样的小孩，手掌没有一个茧子，皮肤白得像奶疙瘩。我们早饭可以吃玉米面饼子，他就要吃面包滑蛋。他怎么可能是我的伙伴？更何况，我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成功，带着他就肯定失败。”
所以梁时雨不愿面对杨舟，因为没什么好解释的。
但是，虽然她甩脱了火箭班，组织还是没有放弃她，把她带回了北京。
她加入了另一个研究项目，探讨基础教育的年限问题。她花了5年的时间读完了从小学到高中的课程，高考得了一个让大家都满意的分数，进入了人民医院附属大学。
这期间，她没有被关在什么研究基地，而是住在覃教授家。从8岁的那年冬天，常将军和覃教授接替了她父母的角色，家里还有个哥哥。
“常哥哥如果还在世，和你差不多年纪，他是八月份生日。”
“比我大两个月。”
顾璇能想象出常小哥的飒爽英姿，也从今日的短短对话中品出常将军的儒将风采。
他不愿惹得梁时雨伤感，强迫自己赶紧冷静。
“你怎么会参加高考？不是应该走特招的吗？”
其实是特招，人民医院附属医科大学比其它大学更有优势，抢先把她定下了。
“他们需要一个分数做研究数据，我也就参加了考试，但我没报志愿，免得占用学校的招生名额。”
但是顾璇想想，怎么都觉得这个研究项目不能算作成功，因为没有推广的可能。是因为天才，所以能够在5年内掌握基础教育内容，所以能考一个好分数。但是人才不是分数决定的，如果高中毕业是十二三岁，还是身体尚未发育完全，心智彻底幼稚的小屁孩，能干什么？即便是提早上大学，要面临的困难，其实比常人多得多。
就算是投身科研，早几年晚几年有何差别？